戰爭記憶不應成為當代政治的工具

2015年05月08日 07:05 AM

(註:本文作者Larisa Smirnova(蘇夢夏)是居住在中國的俄羅斯人,

是廈門大學外籍教師,

法國國家行政學院ENA、莫斯科國際關系學院雙碩士。

本文由張雄飛翻譯為中文。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本文責編 霍默靜 [email protected]

 

英國《金融時報》撰稿人

蘇夢夏(Larisa Smirnova)

 

戰爭記憶不應成為當代政治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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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樣,

先輩的形象會在我們的記憶中出現,

在我們被提到過去的時代和社會時。

——莫裡斯•哈布瓦赫《歷史記憶和集體記憶》(1950年)

 

2015 年5月9日,

俄羅斯將舉行盛大的紀念活動

慶祝第二次世界大戰歐戰勝利日70周年

 

現仍健在的二戰老兵最年輕的也差不多90歲了。

 

我們曾樂觀地期待時代的變更

能撫平戰爭給先輩們帶來的傷痛,

新一代人將更加珍惜和維護和平。

 

烏克蘭危機和多國領導人拒絕參加莫斯科紅場閱兵,

卻使勝利日慶祝面臨有史以來最大的爭議。

 

二戰老兵仍健在,

勝利日就屬於這個時代,為他們的勝利而慶祝,

為他們的榮耀而慶祝。

 

但二戰的記憶已逐漸遠去,

對於未參加過二戰的新一代人來說,

我們是該思考自己為何慶祝勝利日。

 

當我們說“我們”贏得了戰爭,“我們”已經不一樣了:

事實上不是我們,

而是我們的先輩贏得了戰爭。

 

我們只是從先輩的奮戰和犧牲中繼承了和平。

 

因此,守護和平

——這一寶貴的遺產才是新一代人義不容辭的責任。

 

蘇俄的戰後創傷是整個民族的集體記憶

戰爭給俄羅斯人集體心理中帶來了巨大傷痛。

二戰中,蘇聯人民的傷亡是極為慘重的。

 

根據官方保守估計,

1941年-1945年,

蘇聯軍民的死亡人數為2660 萬

 

至少占總人口14%(1941年蘇聯人口為1.92億)。

換句話說,

大約七分之一的蘇聯人在戰爭中喪生。

 

這意味著在蘇聯每個家族都有人參加戰爭,

每個家族都有人在戰爭中喪生,

且犧牲的通常不止一個家庭成員。

 

除了直接在戰場上犧牲的人,

還有為戰爭做出各種貢獻的幸存者。

 

以自己的家族為例,

我親戚中有人在戰鬥中犧牲、

有人被關進德國集中營、

有人在列寧格勒圍困中喪生、

有人在敵占區惡劣的衛生條件下染病亡故。

 

我還知道有人參加攻占柏林的戰鬥並幸存下來。

 

同時也有人在醫療隊救治傷員,

捐獻她自己的血液輓救了傷員的生命

……這樣的家族在俄羅斯非常普遍。

 

於是,無數個類似遭遇的家庭構成了整個民族的集體記憶。

 

無論生存,還是死亡,

對於二戰老兵和他們的家人來說,

命運都是殘酷的。

 

在戰爭中犧牲意味著喪失親人的悲痛和破碎家庭中成長的小孩;

在戰爭中幸存往往也意味著他們的健全人生被徹底毀壞了。

 

比如,

80年代俄語中“殘疾人”經常被用來泛指日常隨處可見的,

在戰爭中失去身體一部分的幸存者。

 

我們的先輩,

也就是二戰老兵這一代人,

在風雨飄搖的十月革命時期出生,

在集體農場和工業化的激進時代成長,

年輕時參加衛國戰爭,青年時致力於戰後重建。

 

而當這些前蘇聯地區的戰爭幸存者歷經大風大浪已經逐漸老去,

到了退休的時候,

卻又遭遇了90年代的社會經濟動盪和生活水平的大幅度下降。

 

他們是英雄的一代,也是悲愴的一代。

 

紀念戰爭的意義在於維護和平

隨著歲月流逝,

幸存者已經越來越少。

 

人們常後悔沒能在他們在世時多問問其親身經歷,

以便於對戰爭加深瞭解。

 

但事實上,

和其他很多在生活中屢經苦難的人們一樣,

二戰老兵們對於自己的經歷總是以沉默者居多。

 

是不願迴首傷痛的記憶?

 

還是難以和我們分享他們的情感?

 

或者我們不能理解他們的沉默?

 

現在,我們一談起戰爭的話題,

就不可避免充滿著國家之間的分歧和矛盾,

二戰中最明顯的矛盾就是軸心國和同盟國。

 

一方面是

強調國際主義、人民自由和無國籍歧視,

另一方面是

強調一些民族凌駕於其他民族的法西斯主義。

 

當然,

勝利的同盟國之間也存在著分歧,

但當時的同盟國之間保持了對分歧的默契。

 

今天,

強調俄羅斯與西方國家存在巨大分歧的人們

可以回顧一下當年的同盟國,

也就是斯大林的蘇聯和羅斯福、丘吉爾的西方盟國之間的關系,

當時還存在著意識形態間的根本矛盾,

這些矛盾恐怕遠比現在分裂俄羅斯和西方國家的烏克蘭問題大得多。

 

而戰爭的一代人選擇了越過分歧,尊重盟友對勝利做出的貢獻,

這是他們用自己的方式維護著戰後的和平。

 

1945年5月8 日,

溫斯頓•丘吉爾在歐洲停戰演講中對盟友的貢獻予以高度評價:

“……從(大不列顛)島到我們整個大英帝國,

我們堅持獨立奮戰了整整一年直到蘇聯軍事力量的加入,

隨後是美國壓倒性的力量和資源……

今天和明天作為歐洲勝利日慶祝

今天,或許,我們主要是自己。

明天,我們應該特別向蘇聯同志們致敬,

他們在戰場上用自己的力量對整個勝利做出了巨大貢獻。”

 

現在,

俄羅斯人和德國人之間已經沒有了仇恨,

俄羅斯和德國保持著良好的政治和經濟關系。

 

但很少有人記得,

事實上正是常被視為惡魔的約瑟夫•斯大林在蘇聯開始要求停止反德宣傳,

早在1942年他就寫道:

解放蘇聯土地的戰爭很有可能將導致希特勒集團被驅逐或毀滅。

我們迎接這樣的結果。

但將希特勒集團與德國人民、德國政府混為一談是荒謬的。

 

歷史經驗告訴我們,希特勒們只是曇花一現,

而德國人民和德意志國家將始終存在。”

 

戰爭的一代人對其中的分歧和矛盾的理解

比新一代人認知的要清楚得多,

但他們明白什麽將導致分裂和戰爭,

從而故意選擇對盟友保持尊敬,以維護長遠的和平

——正是他們通過殘酷的戰爭取得的和平。

 

戰爭的一代人取得了顯而易見的偉大成就:

他們在極其緊張的國際政治形勢下,

已經成功避免了爆發另一次世界大戰超過七十年。

 

營造戰爭的歷史幻象是危險的

戰爭的記憶在維護當代和平時是非常重要的,

但利用戰爭的回憶來擴大歷史分歧,

創造歷史幻象來滲透現代政治則是危險的。

 

首先的一個幻象就是“代際幻象”。

 

很多時候,

我們將先輩們做的事情當做我們自己的經歷,

將自己代入歷史。

 

我們開始傾向於認為,

是我們這一代人贏得了戰爭。

 

而事實上不管我們是來自哪裡,

是戰勝國還是戰敗國,

我們新一代人都並未參加戰爭,

戰爭時我們甚至還沒有出生。

 

是我們的前輩贏得了戰爭。

 

我們只是從先輩的奮戰和犧牲中繼承了和平,

而我們的責任是應該守護和平。

 

當我們繼續慶祝勝利日是為了反思戰爭和追求和平

 

在現代政治中,

濫用年代幻象或者利用戰爭形象隱喻作為打擊現在政治對手的手段,

正是對先輩們的極不尊重。

 

同時,殘酷的戰爭場景漸漸幻化成英雄史詩。

 

這也是人類潛在的好戰心理戰爭相關的流行文化的不幸結果。

 

我們傾向於相信,如果我們的先輩們是英雄,

我們自己也成為了英雄。

 

我們越來越多地接觸關於戰爭的動作電影、虛擬游戲,

越來越遠離真正參與過戰爭的二戰老兵和見證者。

 

我們開始越來越容易地忘記戰爭帶來的傷痛,

陷入浪漫的幻想中。

 

大家都想成為英雄,

如果通過戰爭就能成就一番偉業,為何不放手一搏?

 

一旦迷戀於英雄神話,

我們就可能輕率地擴大現實的分歧

而不是謹慎地謀求未來的和平。

 

然而,歷史不是游戲。

 

無論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

 

我們無法用現在的意圖來重演歷史。

 

不能改變的是蘇聯參加了二戰,

而不是現在的俄羅斯、烏克蘭、白俄羅斯等,

對二戰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並最終獲得勝利的是當時不可分割的蘇聯人民

 

也無法推測,哪些國家不需要其他盟友的支持也能取得勝利。

 

因此,我們應該尊重當時的歷史選擇,

並記住二戰結束是同盟國里所有國家和人民

都以自己的方式做出過貢獻的偉大勝利。

 

2003年5月,莫斯科正值北國的春天,

只有在這段很短的時間,

日落遲,白天長,充滿溫暖的陽光。

 

莫斯科開始慶祝歐戰勝利日58周年的紀念活動。

 

紅場閱兵前幾天,

紅場和克裡姆林宮重建了一些戰時的軍營和醫療營地,

八十多歲的二戰老兵們男男女女齊聚在這里,

伴隨著音樂跳起了圓舞曲,

他們看上去很健康,很享受著歡樂的氛圍。

 

那一年,爭論很少,尊重很多。

 

一般認為,

弗拉基米爾•普京

給二戰老兵帶回了90年代後已被忽視的尊嚴。

 

從全國各地挑選的二戰老兵

應邀到莫斯科參加了在大克裡姆林宮的音樂會。

 

從亞歷山德羅夫紅旗歌舞團雄壯的歌聲響起,

普京在第一排靜靜地坐著,

沒有喋喋不休的套話,

只讓國防部長對二戰老兵發表了簡短的致辭。

 

當時,我在現場環顧四周,

發現二戰老兵已經不到全場的一半——再過幾年,

他們將越來越少。

 

想到此,我感到一陣悲傷。

 

2005年,歐戰勝利日60周年

很多國家領導人應邀參加了莫斯科紅場閱兵等盛大紀念活動,

包括當時的美國總統喬治•布什、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

德國總理格哈德•施羅德日本首相小泉純一郎等。

 

紀念戰爭的傳統是默哀一分鐘。

 

將保持沉默作為紀念的方式或許是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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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爭記憶不應成為政治工具 ]

 

1941年-1945年,

蘇聯軍民的死亡人數為2660 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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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1945蘇聯軍民死亡2660 萬